今天再次翻开桌上那本《了不起的我》里,里面有这样一段被荧光笔划亮的文字:“我们只想控制结果……由此便陷入了自己给自己制造的旋涡。”这一页夹着一张来自服务对象小张的感谢卡,他是一个曾深陷毒品泥淖却最终挣脱的人。
记得小张初次踏入社工点时的样子:眼窝深陷,双手如风中枯叶般颤抖,眼神里翻腾着绝望与不甘。“我控制不了,社工同志,”他声音沙哑,“那东西在骨头里叫唤,像刀子刮!”毒瘾如无形牢笼,囚禁了他对身体的主权,也让他对“彻底戒断”的执念近乎崩溃。
此时的小张让我不仅想起了《了不起的我》,那书中“能控制”与“不能控制”的智慧如一道光射入这困局——此刻小张无法立即抹除那噬骨之瘾,但至少能选择今天不给某个名字在通讯录里闪烁的人拨去电话;此刻又无法瞬间清除体内的毒素,但可以选择在清晨迈出家门,让双脚重新丈量一次通往河堤的洁净道路。
起初的尝试,每一步都像逆水行舟。毒瘾如潮水拍打意志的堤岸,他复吸过,又带着更深的羞愧回来。我深知,当人执拗于“立刻戒断”的遥远结果时,脚下每一点微小的控制权便如流沙般从指缝滑落。我不再苛责复吸本身,而是与他一起俯身拾起那些看似微不足道的“可控”:明早8点,我在河边等你跑步;中午12点,我们一起研究怎么煮一碗热腾腾的番茄鸡蛋面。
改变,恰始于这甘愿俯身拾起的微光里。小张开始笨拙地握紧生活里这些小小的“舵柄”。当毒瘾的嘶吼在深夜响起,他不再徒劳地与之搏斗,而是拧开台灯,一笔一划临摹字帖,让墨迹覆盖掉头脑里翻滚的欲念;毒友的邀约电话响起,他挂断后便立刻套上运动鞋冲下楼去,用奔跑的喘息声替代心脏狂乱的鼓点。最初他只能绕小区跑半圈,后来竟能一口气跑完三公里。他爱上了厨房里的烟火气,当家人第一次惊喜地品尝他做的清蒸鱼时,那久违的成就感如阳光驱散了阴霾,在心上晒出了一小片干燥温暖之地。
时间在无数微小决堤中流过。半年后,当我推开办公室的门,竟见他安静地坐在那里,身姿挺拔,眼神清亮如洗。他递给我一张卡片:“感谢您当初没有逼我立刻战胜毒魔,而是教我如何在每一件小事上重新当自己的主人。”他告诉我,正是这日复一日对微小行动的掌控,悄然重塑了他生命的基石:“当我能决定每天清晨跑多久、晚饭给家人做什么菜时,才感觉自己终于不再是毒品的傀儡。”他最终明白,所谓重生,并非一瞬抵达的彼岸,而恰是当下每一寸可控之地里聚沙成塔的尊严。
小张的感谢卡被我郑重夹进那本《了不起的我》,成为书中最珍贵的书签。书中那句“我们只想控制结果”的警示,在禁毒工作中竟如利剑般锋利:多少沉沦者正是被“立刻彻底戒断”的执念压垮,反而忽略了脚下那些真正可以拾级而上的微小石阶。
禁毒工作本质上是关于“控制权”的温柔争夺战。我们无法替服务对象抹去过往伤痕,亦不能瞬间抽空毒瘾的深渊。但我们可以指引他们看见:今日选择去公园散步而非走向阴暗角落,选择拿起画笔而非注射器——这些看似无足轻重的选择,正是生命之舟重新定向的微力点。
多年社工生涯,我见过太多绝境重生。真正的转机从不始于对“完美戒断”的焦虑追逐,而诞生于俯身拾起一粒沙的勇气:替自己煮一碗热汤,把手机里某个名字拖入黑名单,在颤抖的清晨系紧鞋带迈出第一步。每一次对微小之事的掌控,都是对失控命运的细微修正。
这世上最坚固的重生,无不始于对微小控制权的敬畏与忠诚,从掌控微小开始,控制自己能控制的。正如小张卡片上最后一句话所写:“原来自由不在远方,就在此刻我能选择的行动里。”
宝山工作站 桂明哲 供稿