华子站在自家阳台,指间夹着半燃的烟,迎着晨风深深吸了一口。楼下小公园里,几位老人慢悠悠地打着太极拳,背着书包的孩子蹦蹦跳跳奔向校门,早点摊前排着不长不短的队伍——这是再寻常不过的清晨,于他而言,却是曾不敢奢望的自由。
数年前,他还在戒毒所的高墙内,一天天数着释放的日子;而今天,他是一家小型装修公司的合伙人,带着五个工人刚完成这个小区三户人家的装修。
“李老板,这么早就来验收啊?”物业老王远远招呼。
“王师傅早,最后检查一遍,下午就能交钥匙了。”华子笑着应道,下意识摸了摸左口袋。那里藏着一枚特殊的硬币,四年来从未离身。
这枚硬币的主人,是他永生难忘的帮教社工。
2018年春,32岁的华子第三次走进戒毒所。近十年吸毒史,两次强制戒毒,两次复吸——母亲哭着拒绝探视,父亲早已与他断绝关系,就连最要好的朋友,也在被他骗走五千元后彻底失联。
“这次出去,怕是连个住的地方都没了。”华子躺在硬板床上,盯着天花板的一道裂缝,发了整整一下午的呆。
入所第二周,他被通知去见帮教社工。会议室里,坐着位四十多岁的中年男人,衣着朴素,脸上没有他熟悉的嫌弃与戒备,只有一种温和的平静。
“华子是吧?我叫张**,是一名禁毒社工,接下来,我是你的帮教社工。”男人推过一杯温水,“随便聊聊,你想了解我点什么?”
华子嗤笑一声:“别来这套流程了。社工,咱们明人不说暗话——您完成任务,我配合工作,出去后各走各路,行不?”
社工没接话,从口袋里摸出一枚硬币放在桌上:“玩个游戏,猜正反面。猜对了,我告诉你个秘密;猜错了,你跟我说件真事。”
“什么名堂?”华子皱眉。
“试试呗。”
华子觉得这人有点古怪,随口道:“正面。”
硬币在空中翻了个圈,“嗒”地落在桌上——是反面。
“那我赢了。”社工笑了笑,“跟我说说,你第一次吸毒是什么时候?”
华子愣了愣。他本想随便搪塞,可对上对方耐心等待的眼神,话到嘴边竟成了实话:“23岁生日那天,在KTV,朋友说试试这个,生日能更嗨。”
“后来呢?”
“后来就控制不住了——工作丢了,女朋友走了,父母……”华子猛地住嘴,才发觉自己说多了,“警官,这算审问?”
“不算,就是聊天。”社工把硬币推到他面前,“拿着吧,下次见面接着玩。”
就这么着,华子多了枚揣在兜里的硬币,也多了个“爱玩游戏”的帮教社工。
之后的日子里,社工每周都来见他,忙得抽不开身时,就写信给他。每次见面,都要先玩一局硬币游戏。借着这看似随意的方式,华子渐渐敞开了心扉:他曾是成绩优异的大学生,有过体面的IT工作,和女友订了婚,人生本一帆风顺,却栽在了毒品上。
“你知道吗?”有次社工跟他说,“数据显示,有稳定工作和家庭支持的戒毒者,复吸率不到30%;没有的,超过80%。”
“那我肯定是那80%。”华子自嘲道。
“不,我们要把你变成那20%。”
戒毒期间,华子参加了水电安装技能培训;社工则悄悄帮他联系家人,起初次次碰壁。
“我妈不会见你的,我把她的心伤透了。”华子劝他放弃。
“这是我的工作,你好好改造就行。”社工只说了这一句。
2019年秋,华子快释放了。出所前一周,社工带来个让他不敢相信的消息:“你妈愿意见你了,就明天。”
见面室里,当看到母亲花白的头发和憔悴的脸,华子“咚”地一声跪了下去:“妈,对不起……”
母亲搂着他哭成了泪人:“社工来家里十几次,我知道你是真的想改了……”
出所那天,社工亲自来接他,递过家人准备的新衣服、手机,还有一包“华子”烟。华子红着眼眶道谢,社工却摆了摆手:“有三个条件——一是签帮教协议,定期见面;二是我的电话,随叫随到;三是那枚硬币随身带,看到它,就当是我在提醒你。”
华子搬进临时安置点,第二天就去了社工点。社工介绍他去一家装修公司当学徒:“老板是我以前帮教过的,六年前戒断成功,现在做得不错。他知道你的情况,愿意给你机会。”
刚开始的日子不好过。华子干的是搬材料、清现场的杂活,工资少得可怜,毒瘾还时不时冒出来搅扰。有好几次,他差点拿起手机联系以前的“朋友”,都是摸到口袋里的硬币,才硬生生忍住。
三个月后,华子拿到第一笔像样的工资。他特意买了盒茶叶,送到社工办公室。
“进步挺快。”社工泡了两杯茶,话锋一转,“你父亲那边,还没见过吧?”
华子低下头——父亲是他最深的愧疚,也是最不敢面对的人。
“下周三是他生日,我给你地址,你去看看他。别带贵重东西,就把这几个月的工资条和体检报告带上。”
华子照着做了。站在熟悉又陌生的家门前,他犹豫了十分钟才敢敲门。父亲开门后,面无表情地看着他。
“爸,我……我来祝您生日快乐。”华子递上水果和材料,声音发颤,“我现在有工作了,这是工资条,还有体检报告,我很健康。”
父亲盯着材料看了许久,终于侧身让开门口:“进来吃饭吧。”那是华子四年来,第一次在家吃了顿热饭。
2020年初,疫情突发,装修工作全停了。华子困在出租屋里,焦虑像潮水般涌来。一天夜里,以前的毒友发来消息:“闲着也是闲着,来点刺激的?”
华子盯着屏幕,手心直冒汗。他摸出硬币,脑子发昏地想:“正面就拒绝,反面就……”话没说完,他猛地扇了自己一耳光。
“我在干什么?”他瞬间清醒,立刻给社工发了条短信:“社工,我需要帮助。”
半小时后,社工回了电话:“明天去社区当志愿者吧,防疫正缺人。”
这份志愿者工作,成了华子的“救命稻草”。他每天忙着给居民送菜、量体温,累得倒头就睡,根本没空想别的。疫情缓和后,装修行业复苏,因为防疫期间的踏实表现,老板直接提拔他当了小组长。
2021年,华子已成了公司的骨干。社工找到他:“有个机会——老板想开拓新业务,要找合伙人。我跟他推荐了你,但你得自己凑五万入股资金。”
“我一定能凑够!”华子又惊又喜,当即应下。
成为合伙人后,华子第一时间找到社工:“我们公司缺人,您那儿有没有刚出来、想找工作的?我想帮帮他们。”
社工笑了:“就等你这句话。有个叫小赵的小伙子,23岁,因为吸毒被大学开除,父母都快放弃他了。你带带他?”
华子一口答应。他不仅教小赵水电手艺,还定期与他面谈,了解他的工作、生活情况,就像当年社工带他那样。更意外的是,帮小赵的过程中,他自己的戒毒决心反倒更坚定了:“每次看到他挣扎,就像看到以前的自己。帮他,其实也是在帮我自己。”
今年春天,小赵成功戒断一周年。华子带他去见社工,刚进门就看到社工从抽屉里摸出一枚硬币,递给小赵:“来,玩个游戏,猜正面还是反面?”
熟悉的场景让华子会心一笑。他从口袋里摸出那枚已经磨出细纹的硬币,轻轻放在桌上:“社工,这枚硬币还您。四年了,我想我已经不需要它了。”
社工拿起硬币,摩挲着上面的纹路,摇了摇头:“留着吧,这是我送你的。再说,”他冲华子眨了眨眼,“我这儿还有好多这样的硬币呢。”
三人相视而笑。窗外阳光正好,街上车水马龙,日子正稳稳当当地向前走。
华子终于明白,那枚硬币从来不是束缚,而是照亮他归途的光——是有人愿意拉他一把的温暖,是他自己不肯放弃的希望。
青浦工作站练塘社工点 李珍 供稿






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