外出游玩时,我曾驻足在岳麓山脚那座名为“自卑亭”的素朴小亭旁,细品着“登高必自卑”的深意。远眺岳麓巍峨,不由想到:这“自卑”二字,何尝不是映照着我们禁毒社工所面对那些人的起点——他们被毒魔侵蚀,跌入人生最深的幽谷,被巨大的无力感与自我厌弃层层包裹,仿佛深陷泥潭,举目无光。
阿杰初次踏入社工点时,几乎完全蜷缩在椅子里,眼神躲闪,不敢与任何人对视。他声音微弱,几乎难以听清:“我……我就是个废物,什么都做不好,戒了又吸……你们别管我了。”他深陷于对自我的彻底否定中,那种源于骨髓的无力感,如同冰凉的锁链,牢牢禁锢了他全部的希望。
心理学家阿德勒曾说,自卑是人与生俱来的第一感受,正是对自身软弱的意识,才驱使婴儿去拼命发展力量,试图靠自己的手指抓住一个球,最终靠自己的双脚稳稳站立于大地之上——阿杰这令人心碎的“自卑”,既是泥沼,却也深藏着一颗渴望挣脱、向上生长的种子。
我们深知,当务之急并非立刻强行为他灌注虚浮的“自信”。我们只是稳稳坐在他身旁,递上一杯温水,如同最初接纳岳麓山脚下那座卑微小亭一样,接纳他此刻全部的溃败与不堪。“阿杰,觉得眼前的山太高,脚底的路太陡,感到无力甚至害怕,都是再自然不过的事,”我说,“真正的力量,恰恰是从认清脚下位置开始的。”他沉默许久,但紧绷的肩膀似乎微微松动了些。
帮扶之路自然布满荆棘。当阿杰终于找到一份后厨杂工的工作,他眼神里曾短暂燃起微光。可一次被领班严厉责备后,那点微光瞬间熄灭。他再次被“废物”的咒语所吞噬,在绝望驱使下,颤抖着拨通了旧日毒友的电话。
我闻讯赶到他昏暗的出租屋时,他瘫坐在地,涕泪横流:“我完了,我就是爬不起来的烂泥!”那一刻,我眼前仿佛再次浮现岳麓山脚那座沉默而倔强的自卑亭——登高之路,何尝不是由无数次重新站稳构成?我们并未责备,只是与他一同坐在冰冷的地板上,梳理这次失足的诱因,剖析他内心那根深蒂固的“我不配变好”的毒刺。当一个人能平静面对自身的深渊,深渊便不再是全部。
接下来,我们一步步助他重建根基:在心理辅导中,引导他直面过往创伤,将自我攻击转化为对困境的理性认知;链接资源为他提供更稳定的就业培训;更鼓励他加入社区小组,在彼此相似的伤口上看见共通的微光。当他在同伴鼓励下磕磕绊绊分享出自己复吸的痛苦经历时,一种微妙的转变悄然发生——那长久笼罩他的羞耻坚冰,终于开始消融。
某日黄昏,阿杰特意来办公室寻我。他手中紧握着一封手写信,眼神里蕴藏着一种我从未见过的、沉静而坚实的东西。他郑重地将信递给我,字迹虽不漂亮,却一笔一划异常清晰:“老师,谢谢您没有在我烂泥一样的时候放弃我。以前我觉得自己烂透了,不配任何人对我好,更不配变好。是您让我明白,觉得自己‘不行’,并不是末日,反而是想‘行’的开始。就像岳麓山下那个‘自卑亭’,站在最低的地方,才真正知道该往哪里迈步。谢谢您帮我,重新找到了脚下的那块砖。”
这朴素字句重逾千钧,那是“自卑”之土里生长出的第一缕真实希望。它印证了阿德勒的洞见:唯有穿越自卑的隧道,才能抵达真正自强的彼岸——这并非虚妄的自信表演,而是认清现实后的从容站立。
亭名“自卑”,深藏着东方智慧里最朴素的进取哲学:登高必自卑,行远必自迩。岳麓山脚那座小小的自卑亭,无声昭示着一条永恒真理——所有向上的路,皆始于坦然承认自己此刻的所在,并决意从那里启程。对于我们禁毒社工而言,那些服务对象深陷泥淖时的绝望眼神,那些自我厌弃的低语,正是他们生命中的“自卑亭”时刻。真正的帮扶,不是居高临下地抛下虚幻的“自信”绳索,而是俯身下去,陪伴他们看清并站稳脚下那片真实的土地,哪怕它布满裂痕、泥泞不堪。
唯有在此处站稳,向上攀援的力量才真正属于他们自己。当生命的尊严与力量终于从谷底一寸寸生长起来,那才是对“自卑”二字最辉煌的超越与加冕——卑微是起点,却从来不是命运的终点。
宝山工作站 桂明哲 供稿