再次见到明明，已时隔半年多了。在此之前，约她访谈，她总是有各种托词，要么干脆不接电话。有时，她主动说过来，可过后又爽约，感觉她的内心有些纠结。但是，隔段时间她总会又打电话过来，向我咨询一些问题。
“很高兴能看到你过来。”我对明明说，这次是她主动要求过来的。明明神情黯淡，瘦掉很多，我知道减肥是她当初药物滥用的一大诱因。看到她的精神状态，让我感觉痛惜，她和我孩子一样，同为九零后。可能是一种投射性心理，我这算是有点移情吧，对于这些年轻的孩子走上这条路，我会特别揪心，感觉更多一份使命和责任感。
“我奶奶住院了，我这段时间一直去陪她。”明明想向我表达一直未来的原因，我知道，明明的奶奶很疼爱她，她与父亲的关系冲突，又有点纠缠。而与继母关系则疏离，生母联系很少，两岁时父亲因母亲吸食毒品而离婚。
“我弟弟竟然不去医院照顾奶奶，绞个毛巾给奶奶擦面都不愿，还是孙子？”明明的情绪突然有点激动。
“我知道你很心疼奶奶，你认为作为孙子，弟弟的行为让你很不满，对吗？”
“嗯，他是孙子，虽然和我同父异母，可他与奶奶是有直接的血缘关系的。”
“你爸爸呢？”
“他上班去了。”
我心中有点诧异明明对弟弟态度的变化，记得以前她提起弟弟还是眉开眼笑，虽然与她同父异母，相差十多岁，可看得出明明对他是很疼爱的。半年多不见，明明也失去了往日的阳光，虽然人瘦下来，看上去面容好看些，可精神萎靡，属于青春的那份内在的健康美却在逐步消失……
她到底怎么想的呢？药物滥用人员通常潜在自我防御性较强，信息的真实性很难甄别。安抚好她的情绪，我拿出纸笔，让她画一幅“房树人”，通过投射性测试来了解她内心真实的想法。
明明很快完成了作品，画面比较单调，一幢房子和一个浇树的女孩，画面偏左，画幅也只占页面的三分之一左右。女孩子离树是有一点距离，她在树的外廓上刻意的修饰，无论是树干还是树冠，重点修饰的还有她的头发。
她告诉我这是一颗的苹果树，房子里有一张床和一张桌子，门窗都关着。“你在这幅画中的感受是什么？”“孤独”，明明突然看上去眼睛有点发红。
“树上五个苹果让你想到什么？”
“奶奶、爸爸、妈妈、弟弟和我。”
的确，明明的画面透出淡淡的孤独、压抑、无助感。重重的头，仿佛有身体不能承受之重。她努力想去做些什么，却有点远离。曾经，我走访过她的家，父亲无所事事的慵懒状态让她很痛恨，“凭什么我在外努力工作，他在家搓麻将？”以前明明说这话时，电话中都能感觉到她的怨恨。从之前与她和她的家庭接触过程中，我私下认为她的家庭是需要接受专业心理治疗的。
“你感觉你现在的生活状态如何？”
“不好，他们一个个对我很假，甚至比不上我的朋友。”明明回答有点麻木，好像都不想去恨。比有情绪更可怕的是失去情绪，这样状态是我不愿看到的。
“这半年多没见，你身上发生很多事，单是你被处以社区戒毒的信息，我所知道的就有三次，我真的很担心你。如果持续下去，你想过自己的将来吗？”我干脆单刀直入，试图让她从那种麻木的状态中脱离出来。
“我现在怀孕了，取保候审中。”
我有点惊讶，对于怀孕并不稀奇，半年来每次处以社区戒毒都是因为怀孕，但怎么还会有取保候审？她说是前不久因非法持有毒品，可能会处以三年以下的徒刑。为了保住自己不吃“套餐”，她必须把这个孩子生出来。我询问她什么是“套餐”，她说是三年刑期加上两年强戒。
“你知道，吸毒对胎儿的影响吗？”我举出一个例子，希望她能更认知到自己的行为。
她说她知道这对孩子很不公平，可是自己也只能这么做。她说等她躲过这一劫，她会找个正常人，普普通通好好过日子，好好带孩子的。
“那孩子的父亲知道吗？”
“不知道，他才二十岁，我已经帮孩子找到父亲了，一个外地的。人很老实，愿意和我结婚，我想赌一把，万一眼瞎了，算我倒霉。”
“你的家人怎么想呢？”
“他们都很假的，除了奶奶让我有点牵挂。”明明说上次拘留期间，奶奶天天做她爱吃的菜送过去。谈到奶奶，我看到明明的面色变得柔和些，怪不得从“房树人”感觉她儿时的成长还可以，本来常理上，她的成长应该比较单薄的，而现在还能有些丰满，可能是因为奶奶的爱一直滋润着她。
我指着“房树人”画说：“你两次说家人的情感时都说是假的，我想你对家人有很多的抱怨和不信任了，你想努力去撑起你的家庭，可是，你又离得远远的，这水怎么浇得到树上？”
明明呆在那里，没有应答。
明明的发呆，表明她正在认真地思考。过了几分钟她都在沉默，眼圈有点红了。
我打破沉默，聚焦让她梳理一下自己当前的生活状态，她列举了几条：一是家庭关系不好；二是生活感到迷茫，自卑；三是复杂的社会关系；四是生活压力。
从“房树人”上可以看出明明画面中树的轮廓线比较浓，她也刻意去做修饰，显示出内心的矛盾和紧张状态，仿佛是努力挣脱自己增加的那道桎梏。画中的侧身浇花的女孩，没有耳朵，加上房上没有开的门，表明她的防御机制较强，过度警惕，不善于听取别人的意见。结合所列举的内容中可以看出，她的家庭支持系统、社会生态系统都是恶化状态，而自我生活意识迷茫，造成她无所适从，从而从单纯吸毒走向吸贩合一。
看着明明低着头，脸上的妆容让她更显疲态，我忍不住为她叹口气。半年多之前，她还有一份稳定的工作，她还告诉我说马上就满一年可以有公休了。那个时候，她明白自己的生活习惯有很多不良方式，她自己正在努力改变；那个时候，她谈起家人虽然很多抱怨，可依旧很精神地去赚钱，补贴家用，为弟弟买东西；那个时候，她整个人都充满一种阳光，积极向上的状态……
“不知什么变故让你发生如此大的改变，你这个年纪，本来该是享受阳光，沉迷浪漫的大好年华，可是毒品改变你的生活。对于毒品的危害认知，我想你也了解够多的了，你想象一下，如果这样下去，二十年后你该是怎样的状态？你说你憎恨毒品，有自控力，可是半年多来我所知道的社戒已经有三次，而你告诉我的还不止这三次；你说你想要平常生活，赌一次婚姻，可你想想，这样下去，那个外地男人怎么看待你？男人对婚姻有更多的理性思考，你凭什么要求别人对你好，还要承担抚养孩子的责任？你说你想把孩子生下来，以后找份工作，抚育孩子，做个好妈妈。我也相信妈妈的爱，可是，孩子只有五个多月就要出生了，你还在沾染毒品，这是对孩子的关爱吗？”
我指着房树人说：“你看你抱怨自己的家人，很冷很假，你说你对他们已没有情感，可树上的苹果和浇花的女孩都在告诉你自己的难以割舍，实际上，你也知道爸爸为你也是有所改变，从之前沉迷于赌桌，到现在能够出去上班。每个人，都有自己的情感需求，这是人的本性，你不要去责怪父母的离异，诚然他们的关系也对你的生活带来了阴影。你说你感受到一种孤独，画上还显示出你内在的压抑，可你是否注意到，你自己内心能量的流失来自于给自己套上的枷锁，对生活的迷茫才是你认知改变的关键。其实，你爸爸也并没有抛弃你，虽然你的吸毒行为让他深恶痛绝，当然，他的一些行为也让你有成见，造成彼此间有点纠缠，他的话你不听，你认为你的话他好像也没在意，不过上次去你家里，我也向你爸爸转达过你的想法，现在你爸爸开始去工作了，这种改变的不正说明爸爸心中有你在，不然上次拘留所中他也不会那样的愤怒，从某种角度而言，恨也是一种爱，爱之愈深恨之愈切。你在指责父亲忽视你的感受，你又何尝不是忽视家人的关爱，甚至忽视你自己内心的积极能量呢？命运在左，你选择右面。本来，你这岁数，找过工作也不是件难事，可你却又选择以贩养吸。命运实际上有很多地方值得你去好好把握，可你却直接忽视它，而你的本性却是想去把握它的，为何身心如此的不一致？”
“那我该怎么办？”明明问我。
“眼前最重要的是孩子的事，你去好好思考一下吧，这个孩子生出来你可以想象那种最糟糕的状态，你将如何去面对？”
明明掉着泪，坐那沉默了几分钟后，真诚向我表示感谢，说她回去后会好好思考我今天所说的这番话的。
路在自己脚下，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选择方式，也祝愿明明能够走好每一步，让生活更美好。
